Serena

无端法则:

我家乡那个小镇里，曾经有一位教高中的数学老师。这位老师很厉害，大学的时候和某位数学界的大人物是上下铺。只是那个人证明了哥德巴赫猜想，他却来这所乡镇高中教了一群白天上课晚上农作的小子们。

我父亲就曾是他的学生，他讲起老师，语气都颇为感慨。他道，老师极其擅长计算，无论多难多复杂的题目，只要给他笔和纸，光靠最基础的算法，他都能得出答案，而且从不出错。登峰造极，令人瞠目。

就是这样一位体面的数学老师，却有个见不得人的公开的秘密。

老师生了三个小孩，老大和老三都很不错，可老二却是个傻子。

傻子和我父亲年龄相仿。我很小的时候，还曾经在街上碰见过他。因为他总是在街上晃荡，神情木然，被人撞了也一声不吭，只是远远地看他，都令人不舒服。

毕竟是个傻子啊。

父亲看我的神情不自然，长长地叹了一声。

叹息声里藏着许多故事。

原来，我的父亲和傻子在小学的时候曾是同窗。当时我们这个小镇还只是个小山村，整个村上下，也只有一座小学学堂。于是全村的孩子都挤在泥土堆砌而成的简陋教室里，生涩懵懂地接触着新奇的知识。

傻子从小看起来就木讷，还不是个傻子的时候，看起来就已经很有傻子的风范了。所以当一群不安分的小子们见他进了教室之后，一个个地都拿着新书取笑他。

他们都说数学这种学科，像傻子这样的肯定学不会。

可傻子就是傻子，他被取笑了也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屁股坐在了我父亲身边的座位，一声不吭。但那群人还不肯罢休，换了个地方取笑傻子，笑他蠢，笑他笨，笑他连个表情都没有。父亲当时有点生气，可无奈我家背景底子不行，辈分高一些的都是反动分子，好不容易才保全了我爷爷那条命下来，不至于被活活斗死。父亲满脸通红地看着傻子，却发现傻子神情泰然，屹然不动，像块木头。

……还真是像个傻子。

可傻子偏偏其他的什么也不会，就特别擅长数学，尤其善于计算。父亲和我说，当年一场数学考试下来，大家都精疲力尽，就傻子，特别淡定，父亲无意地问了傻子，傻子答非所问，对他说，不难的，考卷已经被我算了五遍了。

父亲呆滞。

以后，但凡是数学题，傻子总是算得最快，速度和正确率永远都是全班第一。

可傻子并没有因为数学能力如此突出而不受排挤。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在这个还吃不饱穿不暖的地方，所有孩子都沾了不少的穷酸气。见不得人好，见不得人聪明。

但傻子被欺负了之后总是采取永不反抗政策，不知道是软弱，还是根本就不在意。

而这种现今可称之为“校园暴力”的现象，就在短短的几年中愈演愈烈。当傻子成了众矢之的，他所做的一切都变了味道。本来只是有些木讷寡言，在经过好几张坏孩子的口之后，傻子已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窝囊废。

这个印象越传越远，越传越真，都到了傻子他妈的耳边。

傻子他妈刚开始不信，只要是来她家酸她儿子的，她都拿扫帚一个个地给赶跑了。

可傻子并不在意他妈为他付出了什么，他只是像往常一样上学，放学，回家写作业，也不下地劳作，这样做的后果就是活活累惨了傻子他哥。

他每天都在纸上写着什么，并没有人知道。傻子他妈刚开始还能理解，觉得孩子用功读书，是个好兆头，虽然时间久了也有些怨气，但都不至于发作，可在发生了一件事之后，傻子他妈再也不能像往常一样由着傻子去了。

傻子他爸，在当数学老师之前，是个没用的读书人。他的专业还是数学，村里找文书都不找这样的。可人家偏偏又是名牌大学毕业，多多少少是个“高等人才”，全村仅此一个，再往下排就只有中学毕业的了。只是这个“高等人才”很有意思，哪哪都好，偏偏不会赚钱，家里三个孩子，一个瘦得比一个厉害，家里一年都见不到一颗糖，一滴油水。

本来就如此穷困的境地，傻子他爸还丢了钱。

全家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眼看锅都要揭不开了，傻子这时候偏偏当头给了全家一棒，把全家人气得一愣一愣地——

他要求，从今往后，他每天早晨要吃一个鸡蛋，还必须是新鲜的，热乎的。

鸡蛋，好一点的人家一周有一个就不错了，他们这种家庭几个月都拿不出个鸡蛋来，这还要求一个早上一个？反了天了！

第一个爆发的就是傻子他妈，傻子他妈当时被气得脸红脖子粗，拿着锄头就往傻子身上招呼，揍得傻子倒在地上起都起不来，傻子他妈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往自己儿子身上吐唾沫，这种败家儿子，不要也罢！

第二个爆发的是傻子他哥，因为傻子不下地干活，每天他就要做两人份的活，累得腰都伸不直，肩膀都是歪的，小姑娘见了都笑话他，弄得他很难堪。趁自己亲妈爆发的这个机会，不分三七二十一地也对傻子拳打脚踢。

反正他妈都说他这个弟弟疯了！

这件事闹得很响，整个村就芝麻点大，很快就传得人尽皆知。

傻子被打得脸变了形，回学校上学之后就更受嘲弄了。也不知怎的，也许是那天被自己亲妈和亲哥揍得太厉害，傻子似乎有哪几条筋越来越不对劲了，除了日益见长的数学功力之外，其余行动皆令人匪夷所思。

后来，傻子开始学会偷东西了。（不过父亲和我说，他那并不叫偷东西，他是直接拿走。）他偷走的东西都是好东西，有人家里给小孩做好庆生的熟鸡蛋，他眼都不眨一下，直接破了鸡蛋壳往自个儿嘴里塞，竟然还吃得慢条斯理。

被鸡蛋的原主人找到，他也不躲，直愣愣地就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大巴掌。他们本来就嫌弃傻子又蠢又木，现在竟然还学会偷东西了，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只过街老鼠，一个个地都又跑来揍他。

傻子就这么在大街上被打得皮开肉绽，趴在地上哭得直抽抽，有人捏着他的嘴抠他的喉咙，要他把吃下去的大半个鸡蛋吐出来，可等到傻子真吐出来了以后，这群人又嫌他恶心，朝他吐口水，傻子就是个垃圾场。

从此以后，傻子不再上学了。教室里永远缺了一个能把数学考卷算了五遍的学生。

父亲其实早就和傻子不在同个班了，偶尔路过隔壁班，看着那空荡荡的座位，他当时想，就几个月了，他就要上初中了。

父亲读书成绩很好，到了初中之后，因为没了一位强有力如泰山一般的对手，常年受表扬，尤其是数学，几乎就没掉过链子。

而他刚上学时遇上的同窗，此时已经被锁在了家里不让出门。

锁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父亲未来的高中数学老师——傻子他爸。

大约是怕他再去偷东西，也或许是怕丢人，什么都好，父亲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见过傻子。

也就是在傻子被锁进去之后，全村上下才开始叫他“傻子”。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一天，父亲和同学在一起上学的路上，久违地碰到了傻子。他和我说，他差点没认出来。

当时傻子和他哥在一起，他哥在当街打他。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傻子这是又偷东西了，可傻子他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需要吃这个，他就顺手拿了。他哥生怕他又惹事，出手制止，没想到向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傻子突然拽着他哥手腕狠狠咬了一口，激怒了他哥。

可傻子动作又慢又笨，身形瘦小得不行，才刚刚小学毕业的年龄，怎么打得过一个常年干农活浑身是劲的少年人。他哥像发了疯似的，按着傻子的头，把那头往地上“砰！”砰！”砰！”地砸，砸得满地是血。傻子的脸又是青紫又是殷红，有些地方在地上磨得皮肉都外翻了，整条街回荡的是他凄厉的哭声。他一边求饶，求他哥不要砸他的头，一边哭得涕泗横流。好不容易挣扎起来，向他哥下跪，却只招来了更狠的拳脚。而这次动静这么大，惹来了不少围观群众，他哥就打得更起劲，骂得更毒辣。打到后来，傻子嗓子哭哑了，泪和血糊在脸和脖子上。他在地上挣扎地爬着，动作艰难却爬不远，像一只濒死的虫。

而他哥在出完气之后就走了，头也不回地下地去了，就留傻子在原地，父亲和几个同学看到人走之后，才赶紧把傻子从地上扶起来，和一个正好去上课的老师，把人送进了全村唯一的一间诊所。

也就是从那以后，傻子彻底傻了。

他再也不偷东西了，也再也不惹是生非。只是那些数学题，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再算过。

……

而在二十多年以后，年幼的我见到了傻子。

那时傻子已经是个大傻子了，还像个乞丐。身影残破褴褛，周身像是被瘟疫包围。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和父亲口中的数学神童没有一丝的相似之处。

可这些在我看来都没什么。

我最难过的，莫过于这是个真实的故事。